MID-AUTUMN
中秋节又称“团圆节”,起源于唐代,承载着“月圆人圆”的民族情感,家人聚餐、赏月、互赠月饼等习俗延续千年,月饼的圆形设计象征圆满团聚。
在这一天,无论人们身处何方,都会尽力回到家中,与亲人共度佳节。这种跨越千山万水的归家之旅,不仅是对传统习俗的遵循,更是对家庭伦理和亲情纽带的深刻体现。
值此佳节,摘录新书《王维十五日谈》中关于王维、王缙两兄弟深厚感情的精彩片段,与读者们共享,愿大家心有所挂,阖家团圆。
节选自
第四日
王维的情感依托
终世万物,无外自无而有,再归于无。要涵养生命、托举灵魂,在日常衣食住行外,情感的供应也同样紧要。情感充盈之人,方能早早走出索取和占有的初始需要,懂得给予与内求,自我轮廓也才会日益清晰。
诗象其人,王维的诗圆满温润,根本原因可能正在于他从亲密关系中得到过健康的滋养,也借此获得了一种精妙的生命平衡。今天,我们就从情感的视角看看王维人格的来处。
人的重要情感通常无外亲情、爱情、友情三类,对王维而言,这几种情感是不容易拆分的:他的妻子来自母族,兄弟亦是吟伴,要分类提炼恐怕反而会造成混乱。说这个话题,我想索性以王、崔两姓为脉络捋一捋他身边的人群,或许能看得更清晰些。
先说王氏。前面我们提到过,太原王氏是山东五姓中的大姓,但事实上,王维一族和正宗系出汉司徒王允的太原王氏还有点区别。从后来的考据看,他们应该是西晋给事中王卓的后人,这也是王维、王缙兄弟被时人称为河东王氏的原因—王卓是西晋常山公主之子,因公主汤沐邑在河东,这一支为避永嘉之乱就定居到河东了。
河东王氏虽可以算太原王氏的分支,却远不如本家显要,只能算是地方上颇具声望的中等士族。北魏以来,这一系王姓为求“鼎盖河东诸姓”而重新与太原王氏合流。“后魏定氏族,佥以太原王为天下首姓”,要获得更高的声望,回归“天下首姓”是一条捷径。在一代代河东王氏的努力下,他们被太原王氏认可,归于同宗,即所谓“河东王承太原显望久矣”。不过,两支王氏毕竟由来不同,迁居蒲州后王处廉重称河东王氏,应该就存着不忘先祖来处的意思。
王维的高祖王儒贤、曾祖王知节都是州府司马,品阶在五六品间,再往上就失考了。祖父王胄是他家第一位进入京中供职的子弟。王胄官至太常寺协律郎,品阶为正八品上,虽然看似不及父祖,但能从地方上佐进入太常寺,意味着顺应武周朝重用庶族、开科举之门的东风,这个家族已经具有了输送京官的实力——高武朝前,京官一直把持在世家大族手中,门第稍差都很难染指。协律郎“掌和六律、六吕,以辨四时之气、八风五音之节”,是个专业门槛很高的职位,地方州府司马子弟能够胜任这一职务,显然少不了家族在礼乐方面有针对性的培养。
士族的远见很快显现出来。到王胄这一代,这个家族在洛阳站稳了脚跟:他的儿子已经可以和博陵崔氏联姻了,这意味着他家的政治潜力已经得到了真正的世家大族的认可。若非后期一系列不可控的政变将政治中心推回长安,打乱了王家的方向性规划,王处廉大概率可以直接在洛阳得官,也不再需要通过外任司马往蒲州迁居了。
一些学者从官职判定王维的音乐是跟祖父学的,其实是否真有这样的传承关系并不重要,我们更该看出,王维学习音律本就是在复制王胄从州府进入中央的成功经验,毕竟这是家族曾经走通的一步棋。可以推想,倘若王维的乐官进阶之路如祖父般顺利,他的下一步便必然是广铺人脉,进而帮助几个弟弟行卷。这个家族对每个孩子的规划与定位都很清晰:次子王缙看起来就没有在音乐方面下过太多功夫,虽然和哥哥一样以博学多艺著称,但王缙所长在书法(草隶)与文章,那已是一条不必取巧的正路。
从现有文本材料中看不到王氏兄弟与祖父、父亲的相处印记,也不必凭推测空谈。王维最重手足之情,今天,我们还是主要谈一谈他和兄弟们的羁绊。小朋友们大多背过王维十七岁时所作的《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》,我们就从这首诗谈起。
独在异乡为异客,
每逢佳节倍思亲。
遥知兄弟登高处,
遍插茱萸少一人。
这是王维早期的作品。既只说“少一人”,显然当时他正孤身飘零在外,换言之,王缙还没有追随哥哥来到长安。
诗写得很率真,王维开篇就坦然地把客居异乡的凄凉、佳节独处的寂寞和盘托出,不见丝毫矫揉。但同时,即使话已经说得这样明白,诗中还是可以清晰看出这位大诗人初现端倪的画面调度能力。
起句是全景,但画面自有重心:一片小小的拼图块带着一身棱角与缺口,被放置在了一幅与它格格不入的大图景正中。已是“异乡”中的“异客”了,偏还“独”——它孤零零地出现在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世界里,茫然失措,找不到一个能自我安放的地方。
第二句由面到点。镜头拉近,不调和的环境被彻底虚化,诗聚焦在了这块小拼图上。一个本来没有方向和重量的点就在聚焦中持续升温:温差意味着流动,诗句就因此有了势能。
获取这样的势能对任何诗人而言都不是容易的事,“每逢佳节倍思亲”的感受或许人人心中有,却绝非人人道得出,它能被如此精准地提取和呈现本是一种偶然。在这个阶段,成熟的诗人通常可以选择两种常见的手段去处理:一种是充分利用这种势能,顺势写孤灯、写泪枕,让思念尽情释放,引读者彻底随他哭一场;另一种则是尽力压制这种势能,转去写一树花、一朵云,顾左右而言他,让读者一口气叹不出,反而更加低回难去。
二者都是由点成线、绵延余绪的写法,前者流畅顺适,后者克制高级,但王维却都没有用。从面聚焦到点后,他选择展开一个新的面接住这个点,并将它的势能彻底吸收。
王维在尾句托出了一帧新的远景,一张独缺了这一块小拼图的全图。
有人说“遍插茱萸少一人”收煞凄凉,但事实上与“独在异乡为异客”合看,这个结句展现出了一种更高级的圆满:之所以拼不进“异乡”的图景,是因为这块小拼图自有它的位置,王维已亲自引着读者看到了它的来处 —兄弟登高、遍插茱萸时的那个空缺。他在这里是异乡中的异客,在那边却是兄弟心上的缺口,这种伤感也是自信的:他知道自己的思念自有承托,也始终可以安稳而准确地拼插回它生长的地方。
万毫齐力,逆起圆收。能把至情语收拾得这样干净,不泄一丝余绪出去,这固然是笔力的证明,也足以让我们从中旁推出王维的手足情感是多么自洽而充盈。他对自己长期担负的家族责任毫无怨念,也全不计较。在离别的日子里,王维真诚地思念着弟弟们,也坚定地相信他们会思念自己,发乎如此健康的情感,才有这样清爽而不非难读者的诗。
顺带说一句,中年后王维在辋川置业奉母时曾专辟一景名茱萸沜,题景有诗:“结实红且绿,复如花更开。山中傥留客,置此芙蓉杯。”与少年时这句“遍插茱萸少一人”恰可相照始终。花实交加,同气连枝,少为惜别,老预留客,实在很有回环交响的意味。
王维一直深以友爱兄弟为荣。他认为手足相亲是顺应天地之事:“孝悌之至,通于神明,天为之降和,地为之嘉植。”弟弟们亦未辜负他的爱与托举,他们终身与兄长亲睦,也都很有出息:王缙在代宗朝当了宰相,王繟官至江陵少尹,王紞官至太常少卿。同出王氏一系,他们身上存藏着祖辈共同的期许,也自然会在血脉的牵带下相互援望,相互懂得。
众兄弟中,与王维最亲厚的应数王缙。《旧唐书·王维传》中赞王维“与弟缙俱有俊才,博学多艺亦齐名,闺门友悌,多士推之”,窦臮在《述书赋》中也说“二公名望,首冠一时。时议论诗则曰王维、崔颢,论笔则曰王缙、李邕,祖咏、张说不得预焉。幼弟紞有两兄之风。闺门之内,友爱之极”,世人并称为“朝廷左相笔,天下右丞诗”,可见王缙的才学在时人眼中是足与兄长颉颃的:兄弟俩少年时联翩入京,各持盛名,很有几分后世苏轼、苏辙的影子。因年龄相近,王缙身上同样背负着家族的期望,也是诸弟之中最能理解王维不易的。他与兄长始终同力同心,一起撑持家门——在王维贬官不遇的那些年中,王家就全靠王缙在朝中一力担待。
王缙中举在开元十五年(727),比王维晚了六年,很可能是受到了哥哥坐罪的波及。他最早所中制科是草泽科,全名“高才沉沦、草泽自举科”。从科名看得出,这本非针对士族子弟的制科,而是用以广求在野余贤的科目(类似的还有两年后的“才高未达、沉迹下寮科”等)。很显然,王维黜落,王缙也随即失去朝中援望。他不敢再走哥哥老路去依傍权贵,只好放低身段,通过这种不遇类制科上表自荐。王缙运气不错,经玄宗在洛城南门亲试顺利得第(孟浩然应该也来参加过这次考试,“不才明主弃”可能指的就是此番落选),但草泽科中试也不意味着即刻可以释褐,要“或再应皆中,或为人论荐”方可,于是他继续努力,又考了文辞清丽科,再次中试后才得顺利授官。
正值坐罪隐居的王维眼看着弟弟一步步艰难求进而无法援手,心中当然是难过的。在王缙中试草泽科这年,王维在《偶然作》中忧伤地反复衡量着自己的向往与责任,左右为难:“日夕见太行,沈吟未能去。问君何以然,世网婴我故。小妹日成长,兄弟未有娶。家贫禄既薄,储蓄非有素。几回欲奋飞,踟蹰复相顾……”显然,他把弟弟妹妹的婚事与全家的生计前途都视为应尽的责任,并一直在为自己做得不够好而深深自责。
此时的王维虽已获赦,却要等待吏部再次授官,求进无路,蹉跎多年,渐渐在懊丧中找到禅寂之趣。王缙到登封做官时,王维跟去嵩山隐居,恰遇到一位在资圣寺削发出家的王氏宗兄,便常相约偕游山水。这位宗兄道号温古,长年潜心传译密教经典,已是位很有名望的高僧。王维曾满怀神往地回味这段生活:“宿昔同游止,致身云霞末。开轩临颍阳,卧视飞鸟没。好依盘石饭,屡对瀑泉渴。理齐小狎隐,道胜宁外物。”显然是乐在其中的,但再喜欢,他也自知不能久耽。
接到张九龄的邀请后,王维叹息自己“岂惟山中人,兼负松上月”,毅然辞山而去。临别时他叮嘱温古上人“荆扉但洒扫,乘闲当过歇”,说自己闲了还会回来——所谓“乘闲”,当是要等到弟弟们不再需要他的时候,但即使真有这样一天,王维也知道自己只能“过歇”,而不会如宗兄般就此“削发”。虽然经常自称“爱染日已薄,禅寂日已固”“缘合妄相有,性空无所亲”,但亲情与责任早已将他牢牢地钉在了红尘里。
相似的感受王缙也有。中年时他曾在王维的辋川别业小住, 返回长安履任时作诗为别:
山月晓仍在,林风凉不绝。
殷勤如有情,惆怅令人别。
诗有高致,不让乃兄。博学多艺的世家子弟对自然都有敏锐的觉察,但他们终要含情背负着这样的觉察一步步远离,并坚定地走向自己的责任。这是王氏兄弟对出与入、仕与隐共同的答案。
因此,身在官场时的王维对弟弟们眷恋尤甚。他们是他舍弃山林与自我的理由,也是他从不顺遂的人事中获取给养的根系。带着这样的理解重看王维在生命末年所作《责躬荐弟表》,或者感触会更深:
臣又逼近悬车,朝暮入地,阒然孤独,迥无子孙。弟之与臣,更相为命,两人又俱白首,一别恐隔黄泉。傥得同居,相视而没,泯灭之际,魂魄有依。
经过人生数十年升沉,王维和王缙早已不只是兄弟,他们也是彼此最为亲近的朋友和伙伴。老病相仍,王维最期盼的是能与弟弟长久同住,并相伴而终。他们在灵魂上相互依靠,生活中也彼此照应,手足之间到老仍有这样深的羁绊,古往今来也是很少见的。
《唐语林》中有一则很可爱的记录,可借以窥见他们兄弟日常相处的气氛:
王缙多与人作碑志。有送润笔者误致王右丞院。右丞曰:“大作家在那边。”
润笔会送错门,可见两人居住很近。王缙文名高,也确实给人写过不少碑志,诗人王之涣的夫人渤海李氏的墓志和铭文就出自他的手笔。
李氏的墓志铭看上去写得不很走心:“佳城郁郁,春复其春,穷山苍苍,松柏愁人。泉局一闭兮开无辰,呜呼哀哉兮思慕终身。”大半改自靳能所撰的王之涣铭文:“苍苍穷山,尘复尘兮。郁郁佳城,春复春兮。有斐君子,闭兹辰兮。于嗟海内,涕哀辛兮。矧伊密戚,及古人兮。”感觉有些应付差事,但显然王缙仍借此赚到了不少资费。
王维在这个场合调侃弟弟为“大作家”,语气中是带着几分不认同的,看得出他并不以王缙写墓志的营生为然,但同时,也没有对此说教的试图。不对彼此的人生指手画脚,安然比居而互相尊重,这却是一种健康可久的亲密关系。
王维去世时,王缙虽已经获准回京,却还是没来得及见到哥哥最后一面。在时人记载中,王维“临终之际,以缙在凤翔,忽索笔作别缙书”,他把对人间最后的不舍与叮嘱留给了弟弟,而他的心血最终也是由弟弟亲手整理成集,最终流传千古。
终王维一生,他与弟弟都是彼此最亲密的朋友、最默契的搭档和最可靠的后盾,无论从亲缘、仕途抑或文学层面看,王氏兄弟的情分无不完满,这大概是王维持身以方、行事能圆的根本底气。
《王维十五日谈》
作者:李让眉
浦睿文化·湖南美术出版社
2025.9
王维,也许是唐代大诗人中我们“最为熟悉的陌生人”。“红豆生南国,春来发几枝”,“空山新雨后,天气晚来秋”,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……这些名句我们从小便熟能成诵,但若仔细再想,却又说不出具体的好处,而王维的真实面容,也一直被湮没在世家公子、美少年、音乐家、诗佛、“诗中有画、画中有 诗”这些固化标签之中。
青年诗人、作家李让眉以其丰厚扎实的学养、识见和敏锐的感知力,用十五篇漫谈追寻王维,细解王维的生平、时代、亲交、情感、宗教、绘画、音乐、诗艺,还原王维的人生境遇与精神世界,以诗人之眼关照王维诗独特的妙处——无我而有情,最终收尾在当下的我们为何要读王维、如何读王维,将古典诗人的光芒折射到现代的你我身上。